◎董铭
作为今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得主,《坠落的审判》通过对一起意外死亡的谋杀指控,揭开了欧洲知识分子家庭中夫妻关系的隐秘。片中大量的庭审戏,并不为凸显律师庭辩的精彩、警方证据链的完备,而是关注于私密情感的信任度,挖开并铺陈在观众与未亡人眼前,真实又残酷。
庭审,撕掉了婚姻的遮羞布
来自女导演茹斯汀·特里耶的这部新作,场景和人物并不算复杂:因为丈夫塞缪尔的坠楼死亡,桑德拉成了最大嫌疑人,自杀还是谋杀?控辩双方角逐了两个多小时,而牵涉最深的儿子丹尼尔,却因视力障碍而无法提供有利的证词。
从家庭到法庭,从信任到质疑,《坠落的审判》大部分是室内戏,紧张的庭审更是占大头。好在有格勒诺布尔美丽的山间雪景、温馨的度假木屋,让氛围并不显得过于压抑。可以说,正因为导演特里耶志不在探案,所以检察官咄咄逼人的质问虽显出专业技巧,录音证据的播放也暴露出夫妻关系的裂痕,但一切并不和谋杀构成因果关系。这场庭审戏是全片最精彩的一幕,之前还遮遮掩掩的婚姻,彻底撕掉了遮羞布。不论最后的判决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无助于挽救夫妻关系的崩塌。
法兰西大概是最热衷、最善于拍摄家庭戏的民族了,每年都有大量此类题材诞生。譬如今年同期入围戛纳的另一部影片《爱与森林》就同样揭示夫妻关系中阴暗的一面,同样是夹杂精神压榨和肢体家暴,只不过剧情在上庭前就戛然而止了。相比之下,《坠落的审判》更多借助法庭证词和证据来“拟合真相”。可既然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他的缺席留下的谜团,就只能靠妻子的描述、录音的片段、儿子的回忆以及律师的引导来拼凑。那个“失败作家”“粗暴丈夫”“愧疚父亲”的形象,就是真实的他吗?
女性视角的态度“公正”
影片在戛纳首映时,曾被一些媒体翻译成《坠楼死亡的剖析》,但这种加字的译法会给人一种想当然的错觉,以为丈夫是坠楼造成的死亡——这要是在法庭上就相当于误导陪审团了。实际上,法语片名《Anatomied'unechute》中就没有死亡这个词,直译就是“坠落的解剖”,至于受害者是坠落致死,还是先遭到袭击再坠落,并未点出。比较起来,原片名反而是更严谨的。
最后妻子桑德拉被判无罪,但这并不代表就一定是真相。法官认同的是程序正义,“无罪”只是因为谋杀证据不足而做出的判决。法医和勘查专家的证词,也只是一种“必要的推测”:因为现场没有目击证人和监控,也没有找到凶器和妻子的DNA,也就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桑德拉在楼上袭击了塞缪尔,无法给她定罪。况且,与英美等采用的海洋法系不同,法国作为典型的大陆法系国家,并不依靠陪审团给出最后的裁决,所以无需调用情感因素来打动陪审员。
因此,法庭上检察官和律师的交锋,他们的陈词和求证并不面对陪审席,而是指向观众席的儿子丹尼尔,因为他的心理也代表了观众的态度。特里耶曾说自己倾向于现实主义手法,很少用闪回和倒叙,庭审现场的反应也更加中立。但真要在细节上琢磨,做出最后判决的法官还是存在倾向性的:辩护律师曾明确说过“幸好是那个法官”;休庭期间女法官也罕见地同意让嫌疑最大的妻子继续和身为关键证人的儿子生活在一起。尤其是当庭播放夫妻吵架录音,出现剧烈打斗时,女导演给了女法官一个特别主观的推镜,她的表情混合着震撼、不忍和同情,接下来又是妻子单方面的解释——特里耶的态度不言自明。
允许母亲陪在儿子身边的效果是显著的,急需家人呵护的丹尼尔做出了明显有利于母亲的举动,包括那段父子对话的回忆,以及对狗狗做出的“阿司匹林试验”,都在有意引导他人判断——父亲早就有自杀倾向。孩子想要给母亲脱罪的心思不难理解,既然父亲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夺走唯一的亲人?
缺席的审判还原了真实的“他”吗
至于父亲塞缪尔的真实形象,全片只有吵架和对话两场戏中出现过:姑且认为前一段有录音作证的是“真相”,后一段则可能是孩子杜撰的谎言。但无论是真是假,男人已无从辩驳和澄清。在医生看来,丈夫没有抑郁和自杀的倾向,警方也没查出其他家暴的证据,可妻子打他的那巴掌无证可查,他拉扯妻子手臂的淤青却有照片为证……这又回到了前面所说的女性视角,事实上也具有了“排他性”。
桑德拉在法庭上的镇静表现在为自己加分,饰演妻子的演员桑德拉·惠勒也延续了自己“冷静”“理性”甚至是“禁欲”的表演风格,力图让角色看上去很“诚实”。当然,这种表象也是被告和辩护律师在事前商量好了的,一种为胜诉而做出的谋划——让妻子不带感情地撇清自己,把关注点引向丈夫的事业不顺、写作失败,暗示其有自杀企图。
说起来,在许多法国经典电影中,亲密关系的破裂,丈夫都难辞其咎。像在夏布洛尔的《不忠》《美丽的折磨》,皮亚拉的《我们不能白头到老》中,男人因为嫉妒妻子的美貌、才华,甚至是亲和力,逐渐令自己的精神压抑、扭曲,变成了患得患失的“小丈夫”。《坠落的审判》中,随着录音中的争吵升级,桑德拉毫不留情地对丈夫解剖、刺痛,再加上关于摘要用丈夫小说章节的辩解,更显得塞缪尔作为一个大男人也太“小肚鸡肠”了:夫妻间如果连这点共享契约都没有,何来信任?
影片至此,眼盲的儿子(其实也代表观众)已经很明了这对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维系多久就只是时间问题了,这才是悲剧的源头。如此说来,开篇丈夫为赶走客人而大放音乐的举动,就令人十分诧异;再加上妻子还有短暂的出轨经历——虽然这在法国人看来并不算严重,但照此下去,就算他们不上刑事法庭,也会上民事法庭。
“冷欲”的异乡人桑德拉
此外,桑德拉身为德国人的设定也别具意味。她在片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说英语,包括和自己说法语的儿子之间,以致一开口就破坏了亲密感。她独有的“冷欲”表情中,也不时闪过身处异乡的疏离感和孤独感——这在清冷的阿尔卑斯山间和严肃的法庭里更加明显。桑德拉只有和自己的律师、凯撒影帝斯万·阿劳德饰演的文森特之间才存在真正的信任,尤其是不说话时,两人之间还有些暧昧。这种独特的“异乡人”设定,也造就了今年法国影坛一个最独特的角色。
演员桑德拉·惠勒曾凭借6年前的《托尼·厄德曼》、今年的《坠落的审判》和《利益区域》多次角逐戛纳影后,但每次都擦肩而过,颇为遗憾。好在《坠落的审判》虽然没能代表法国“冲奥”(法国人选了越南裔导演陈英雄的《法式火锅》),但《利益区域》仍能代表英国角逐最佳国际电影奖。也就是说,作为欧洲最优秀的女演员之一,桑德拉·惠勒明年还是有希望站在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领奖台上。